衰兰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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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眠

因为他,整个教室充满霪雨的味道。纸张是粘湿的,空气是稠乱的。《说文解字》讲:淫是多雨、久雨的意思。六合之内,八方之外,水从天上落下来, 像断了线的天庭珍珠倾盆而下。这样的雨,下了二十年。


我第一次见到欧阳修写艳词,正是在讲《说文解字》的傍晚。讲到梅,嘴里酸酸的,忍不住回头,就看见他在低头在纸上写写画画。他的笔一跃一跃的,像春池里起伏的梅子。摽有梅说:求我庶士,迨其吉兮!求我庶士,迨其谓之!


“你在写什么?”我抓过纸来。

他惊惶地抬头。我一字一顿地念:“青梅如豆柳如眉,日长蝴蝶飞。外面下着雨,你倒好兴致,想着‘日长蝴蝶飞’。你去外面站着罢。”


他满不在意地搁下笔,径直走出去。我又说:“站住。”把书抛给他,他比我高出许多,一手接住了。“站在外面也要听讲。”苏洵嗤嗤笑着;我不理他,把课本翻回到召南的部分,让他们念。念到采蘋,欧阳修的声音高而亮,像挑衅的鸟。

深夜,我打开课本,从书中取出这张薄纸。墨迹洇在页脚处,欧阳修写:秋千慵困解罗衣,画堂双燕归。我嘟囔着:“算什么笑话?”他的字和人一样潦草,撇捺斜飞。归字的一竖,如长长的柳叶。


我把欧阳修叫到办公室去。他倒是满不在乎的:“晏老师,找我有事吗?”他的下巴白白净净,让人联想到鸡蛋,上面突兀地冒出几根胡茬。我莫名想起他是庐陵人,庐陵这个名字,就像个浑圆葱茏的坟冢,长满春天的绿须子。“不久就要考试了,怎么还在写这种东西?”“性情所致,随便涂抹一下。”他不客气地怼回来,像鸡蛋磕了石头。我笑道:“性情所致,还要考第三次?”

他不愿理睬我,我把纸推回给他。“写得蛮好的,”我想起画堂燕双归,“在你看来,教室就是你的闺阁吗?”

他被我逗笑了。“教室是学士的闺阁?”欧阳修摇摇头,“那我一定不是大家闺秀。”我瘫回到椅子上:“我也不想做大家闺秀的。”

“监考完这场,您就要回去了吧?”他放下词作,我揉了揉眼睛。“不错,官家那里还有太多事要忙。我还以为你都忘了。”“雨下得太久了。过几天再走吧?”“以你的资质,我们一定会有再见的一天。”我笑道,“也就是深闺之处。”

他的手摩挲着,把纸来来回回折了三四次,凌乱地摆弄着柔软的字。怯懦的情致像羽毛一样,在他的指尖飘来飘去。欧阳修说:“在官场的感觉怎么样?”

我歪着头,雨淅沥沥地蚕食耳朵。“好,也不好。但你知道的,我和很多人不一样,不怕告诉你,只感觉有些累。”“有多累?”我想了想:“像春困那样累。又不愿意走,又神似倦怠的感觉。”

说不定,我真是在闺阁中住久了。看到他这样的人,才会感觉像没盖好的香炉,突兀得烫手。他的归字,像檀香烟一样蜿蜒着消散在空气里。雨又浓起来了。

我说:“你走吧,别忘了写策论。这个留下来,不要再写。或者像我一样,写了也没人责怪。”欧阳修嘻嘻一笑:“本就是留给您的。”他挥挥手,消失在春雨中。


我走的那一天,欧阳修并未来送我。或许他听进了我的话,忙着读书去了。

浏览省考名单时,我一惊:好巧,用指头细细抚摸着庐陵两个字。他嘻笑可爱的脸上,平添了几绺胡须。我透过茶杯看他:他的笔一起一伏的,依旧像春池里的梅子。

“咳。”我忍不住咳嗽。甚至想咳嗽得更厉害一点,感觉被梅核卡住了喉咙,又痒又疼,这颗梅子顺不下去了。喝了好多茶,把雨水都喝尽了,也没有用。欧阳修还是在慢条斯理地看着卷子,而我要把梅核都咳出来了。

“……老师,”他仿佛恍然大悟般,缓缓举起手,“这道题目是写周代的司空,还是汉代的司空?”

“很好,很好!”两年前的我赞扬道,“班里难道只有欧阳修一个人,发现了这个问题吗?”


胡茬未长的欧阳修笑了。昏黄的傍晚,他紧攥着试卷,等待我的回答。梅核终于滑进了肚子,我畅快地答道:“没错,就是汉代的司空。”欧阳修的手放下了。我想握着它,问:“你还有别的问题吗?比如,梅为什么要和柳对仗,蝴蝶要和日头对,而燕子只能在雨中飞?这些我都可以教你。汴京很大,这些我都可以教你。”


而欧阳修只摇摇头,说:“没有问题。接下来,我要答卷了。”


我放开他的手,心想:好的。我有足够长的时间等你写完这份试卷,而在这段时间里,可以有一场短暂的春眠。纸张的沙沙声,和雨声竟然出奇的相像;墨迹的形状,仿佛神采飞扬的燕子。这是属于我独特的春天。


那时,我和欧阳修都没有足够老。我以为春天是永恒的,冬雪是虚无的。断了线的珍珠从空中落下来,砸在我的花园里,是他亲自剪断了珠帘。然后他把笔掷在雪里,离开了我的庭院。那时候,我们都为生离而气愤,虽然分道扬镳,但装作若无其事。直到我死去,然后他死去,雨真正落在我们的墓碑上时,可能我才会明白:雨和雪,本来就是同一而不变的东西。

End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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