衰兰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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哭鳞

司马懿穿好衣服,准备去上早朝。爹,司马昭冰冷的声音从暑热里钻出来。爹,你脖子上是什么东西?

司马懿扭头,摸了摸后脖颈,什么都没摸到。司马昭轻吹一口气,司马懿感觉耳畔一凉,便用巴掌捂住耳朵。他的大拇指蹭到些东西:温凉的、坚硬的、长在肉里的。

司马昭好奇道:爹,你是蛇吗,还长鳞片的。

司马懿说:你活腻了。

司马懿又摸摸,他其实不太敢摸,第一次摸像摸了热锅,飞快撤回来,这一次他小心地摸,最后冲到镜子面前,掰着耳朵看。

模糊不清的铜镜里,耳后隐隐约约有一团青光。司马昭又道:爹,这东西长到脖子了。司马懿的第一反应是:上朝怎么办?

司马懿立刻问司马昭:儿啊,上朝怎么办?

司马昭疑惑道:你把头发披下来不就可以了?

司马懿犹豫了片刻,拆下发簪。他的头发很长,一直垂到尾椎。司马懿问:就这样?

司马昭哈哈大笑。


司马懿披散着头发进殿上朝。陈群和曹真都盯着他看,陈群是好奇,曹真是愤怒。曹丕最近精神不济,司马懿站在他眼前,他瞅了司马懿一眼,随口问:仲达今日起晚了?

司马懿跪在地上:臣不敢,臣有罪……

曹丕叹气,挥手让他起身,司马懿一直躬身到早朝结束。曹丕说:仲达留下吧。

殿内除了二人,只留了一个小宦官。司马懿不敢抬头,他听见曹丕在笑:很久不见你披散头发了。

司马懿抬头,曹丕倚着那个看起来不太舒服的龙椅,看起来像挂在上面一样。司马懿问道:陛下身体可安泰否?

曹丕挥手:太医来看了,说不是大病。他拿起奏疏,看了一会儿,又突然放下了,脸上浮现出沉寂的表情来,还有些许不甘。他凝视着司马懿,司马懿仿佛被定住了。

曹丕道:你知道吗?朕刚才说,很久都没看到你披散头发了。但又突然想起,一旬之前便见过。朕忘记了,朕还是中郎将的时候,你的头发只有这么长。

他把手横在胸膛前,做出一个切割的动作。

现在朕开始忘事了。曹丕喃喃自语。他忍不住咳嗽,司马懿想上前去,小宦官急匆匆赶上来了。陛下,要不要传太医?

曹丕挥手:不必了。仲达,你过来。

司马懿动了动耳朵,鳞片也隐约抖了抖。曹丕继续咳嗽:还要朕前去扶你吗?

司马懿小步跑上前。曹丕递给他一块墨,让司马懿给他磨墨。司马懿默不作声地在砚台上磨着,曹丕就挑着他的头发,又放下去,时不时地绕在大拇指上。

曹丕突然问:这是什么?

他拢起司马懿的头发,仰头端详有鳞片的耳朵。

曹丕伸出指头要去摸。马上就碰到的时候,司马懿又跪下来了。曹丕无奈地看着他。

这是今天长出来的,司马懿说,臣臣臣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,不敢以此物示陛下,才出此下策,散发上朝!陛下恕罪,陛下恕罪。

曹丕轻轻抚摸鳞片,鳞片刚长出来,青中还带着奶黄色。

仲达,你不会变成妖怪了吧?曹丕问。

臣不敢。司马懿浑身冒冷汗。

不过是妖怪就不会死,也挺好。曹丕懒散地瘫回去了。朕找个太医给你治治吧。


太医给司马懿治病,给他开了一堆他根本不认识的神奇药材,还给司马府熏艾。司马懿吃成了药罐子,浑身乏力, 索性请假在家,任由鳞片随意生长。

青鳞丛生,翠柳葳蕤。曹丕给他写信:仲达如何?身体还好吗?夏天到了,已经有两周没见面了,我在大殿前挖了池子,莲花昨天开了。花虽然藏在叶下,但莲叶掩盖不住它。

司马懿看完信,决定拔鳞。

司马昭心急如焚。这鳞拔不得,他说,贪恋地抚摸着鳞片。爹,只有龙和麒麟这样的神物才会长鳞!爹你这鳞可是不同寻常的东西。

司马懿看了半天,说,我看这就是鱼鳞。

他捏住一片鳞,咬牙,用力拔了拔,耳朵根传来一阵钻心的痛。司马懿跑到厨房,抽出剪刀,递给司马昭。

昭儿,你来剪。司马昭咬牙,咔嚓一剪子剪下去。司马懿听到嘎嘣一声,回头一看,剪刀豁口了。

爹,我对不起你!司马昭大叫,剪刀当啷掉在地上。我把你头发给剪了!

司马昭跪地大哭。剪了爹的头发和砍了爹的头没什么区别。

司马懿哭笑不得,扶起司马昭。这下真没法上朝了,你把这封信送给陛下吧。


暑日酷热,司马懿在院子里的树荫下,赤膊批公文。曹丕偶尔送信来,少有政事,多是一些宫内逸闻,或者是曹叡的近况,还有一些自己的日常所思。信绢精致,偶尔还有他亲笔提画的小像。司马懿想他应当是气色渐好,心情也舒畅了很多。

昨日曹丕来信,问他病情如何,鳞片还长不长了?司马懿回信:恐有难抑之势。

今日曹丕回信道:真想见一见。


下朝后,司马懿坐着小轿子,直接前往曹丕寝殿。

曹丕正在睡觉。司马懿跪在榻侧,看曹丕的书架。书卷如同一床床被褥一样整个儿卷起,整洁可爱。虽然是盛夏,但曹丕的寝殿清凉,司马懿很惬意。

不知什么时候,身后曹丕突然开口:你来多久了?

司马懿回头行礼:片刻而已。

片刻而已。曹丕沉思道,当时你来府上投奔我,也说只是等了片刻而已。他不由得笑了。我能记住的就是这些片刻了。

司马懿有些惶恐,曹丕的温和并非气力不足。他二人都不是胆小的人,除非面前的是最难以抵御的东西。

曹丕问:你的鳞片还在吗?司马懿说:还在。

曹丕让司马懿俯耳过来。司马懿搂起头发,露出青色的鳞片。

你这是什么鳞?

医生说材质类似鱼鳞。

曹丕叹道:我这真龙天子没有长鳞,你倒是长鳞了。

司马懿叩首:水深重而鱼悦。天子如水,臣自然如鱼。

曹丕俯身在他面前。你能不能给我一片鳞?

司马懿想起来司马昭给他剪鳞失败的事,不由得胆寒。但他壮胆说:这麟难拔,臣力有不逮,还请陛下亲自来拔吧。

曹丕伸手。司马懿几乎感受不到他的力气。

拔不下来呢,看样子是长在上面的……曹丕沉思道。要是有一天你要是长了一张鱼脸,那该有多好笑?

司马懿和曹丕都忍俊不禁。曹丕很久未这样笑过,他躺在床上,捂着肚子喘气,笑完又开始咳嗽。

司马懿扶住了他。片刻后,曹丕平静下来,凝视司马懿,轻声道:趁我还认识你的脸,多来见见我。

他艰难地坐起来,歪着头,亲了亲司马懿的鳞片。

司马懿感觉鳞片缩紧了。

回家的路上,司马懿摸了摸那些鳞片,它们变成了修长的、有点柔韧的东西。司马昭正在池塘边逗蜻蜓。他端详道:爹,你的鳞片变成金色的了。司马懿做出一个嘘的动作。


父子二人在院子里乘凉。

司马昭蓦地指天:昴日鸡暗淡,是不祥之兆。

司马懿缓缓道:太医能治的病有多少?武皇帝治不了,邓哀侯治不了,我的鳞片也治不了。司马懿不说话了,他的鳞片在微风里翕动。

司马昭悄声问:爹,我是说如果,如果有一日龙驭宾天,你会不会当辅政的大臣?

司马懿反问:你希望我当吗?

司马昭笑了,又开始拨弄司马懿的鳞片:爹要是当了,那这些鳞片怎么办?

司马懿也笑道:为了当官,咬牙拔了吧。

司马昭说:好,拔了。他对着鳞片左看右看,笃定道:我看是你心太硬。哪天心软了,耳根子也软了。耳根子一软,鳞就掉了。

司马懿腹诽,他哪来那么多揣测,嘴上说:那一边听一边掉,多恶心啊。

他心里却想起洛阳的秋天来。深秋,狂风刮过,银杏如雪一般掉下来。黄叶掉落的沙沙声掩盖了一切其他的声音。满眼都是纷飞的黄色,在落叶的漩涡里,什么都看不清。

可现在正是夏天呢。

司马懿眯眼,看见一个小太监从门外向他奔过来,大嚎哭道:大将军,陛下请您火速进宫!


司马懿连夜奔入魏宫,灯火飞速摇曳过步道。他停下来时还有些恍惚,就是这张床,几天前,曹丕曾坐在这儿和他开怀大笑。

烛火昏黄,曹丕躺在床上,司马懿和其他大臣列跪于床前。太医们在大臣旁边,趴成一列。

治不好陛下,就让你们全都陪葬!曹真大吼。

太医趴伏在地上,噤若寒蝉。或许有一法,或许…一个颤抖的声音在人群中隐约响起。

司马懿迅速回头:什么法?

说话的正是给司马懿治病的太医。

太医不敢抬头,道:鳞属火而生于水,有水火相济之功,古法有载,将鲮鲤之鳞磨粉服下可使阴阳相济……

司马懿急道:可现在到哪里去找鲮鲤?

太医只是磕头,不敢继续讲下去。

司马懿突然顿悟了,有鳞片的不是鲮鲤,而是他自己。他的鳞片熠熠发光,画中的龙鳞甚至都有几分相似。

或许这就是他长出鳞片的原因吧?

司马懿挽起头发。

看到鳞片时,所有人皆发出低沉的惊呼声。陈群张目结舌,而曹真冷笑几声。

曹真揪来一个太医:什么鳞都管用吗?鲮鲤鳞,蛇鳞,鱼鳞,哪怕是人的鳞,也管用吗?

太医战战兢兢:自然是越名贵稀奇越好……

司马懿伸出手要撕下鳞片。

床上传来微弱的声音:不可。

曹丕转过身,明明已经气若游丝,但他大睁着眼睛,浑浊的眼珠试图捕捉一个身影。朕说了不可。

司马懿用力一扯,眼前发黑。他感觉耳后一阵温热流淌下来,半个脑袋都在突突地跳。疼痛后发而至,他摊开左手,一阵兴奋窜过心脏:沾满血的手心里躺着一片鳞。

司马懿把鳞片递给太医。他捏住第二片,鳞片滑溜溜的;他努力一拧,便连带着一片小的一起撕了下来。


仲达!

他听见一声极其痛苦、极其恐慌的嘶哑的叫喊声,仿佛正经历着去鳞的痛苦——那是他才有的痛苦。

曹丕几乎整个儿从床上扑下来,但因为没有力气,一下子倒在了地上。

所有人都奔过去,把曹丕围在中央。司马懿的左耳几乎被血糊满了,他瘫倒在地上,头发和地板沾满了血。

但他还是听见了陌生但熟悉的声音:曹丕的哭声。

曹丕几乎是整个人在迸裂地哭泣着。他的身子软在曹真身上,却又像弓一样,一松、一紧。每次一紧,就挺着僵直的身体,发出痛苦的咬牙的声音;一松,又像断了线的风筝垮掉,就有眼泪从青黄凹陷的眼窝里溢出,就有几缕鲜血从他的嘴唇缝里弥散开。

曹丕哭道:仲达。

司马懿爬过去。曹丕伸出手,摸着他鲜血淋漓的耳朵,那只手无力再缩回去,任由眼泪淋漓地稀释了血迹。曹丕几乎已经哭不动了。

曹丕边哭,边恳求他:你不要害了自己。


鳞片磨成的粉,兑匀成了药汁,太医用小碗装了暗黄的汤液。

司马懿接过碗,说:陛下服下吧。他的手抖个不停。

曹丕缓缓摇头:我不喝。

司马懿端着碗往他嘴里送。

曹丕伸出手,抓住碗,猛地把碗打翻在地。黄色的汁液流了一地。

司马懿此刻完全地崩溃了。他如同心肝俱断般抽搐号哭,胡乱地颤抖着摸起那个碗,试图挽回一些药水。

此时他的鳞片从耳朵上掉下来,像蜕皮般纷纷地滑落到身上。曹丕捡起一片,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大,如黑珍珠一样凸。

然后他孱弱地笑出声,只道:好,好,好。

司马懿也大睁着双眼看着曹丕——曹丕欣慰地叹了一口气,便坍塌在了司马懿的怀里。鳞片从曹丕手上跌下来,落到沾血的地板上,打了几个滚,再没有金色的光泽了。
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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