衰兰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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司马懿被曹操征辟。进入丞相府后,他趴伏在曹操身前,曹操说:你起来吧。司马懿道:臣不敢。曹操又道:我又不会杀了你,你怕什么?

司马懿并不敢说话。曹操正在吃饭,香味飘过来,司马懿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。这一声极响,曹操不由得放下箸,愣住了。


司马懿心中紧张,肚子又叫了一声。曹操问他:没吃饭啊?司马懿说:臣不敢……曹操不耐烦:吃饭有什么不敢的?司马懿回道:臣听闻丞相归来心中不安,不敢有误,前来请罪。

曹操打量他半天,用箸敲了敲桌面,说:过来。司马懿跪行到曹操面前。曹操将一把刀递给他,又把面前的一条鱼推给他,说:你来解这条鱼吧!

司马懿并没有接过这把刀。曹操低头看他:你为什么不动?司马懿轻声道:这是丞相的鱼,我怎敢动。曹操便一笑,指着鱼道:我允了。你且解吧。

司马懿举起刀,将那鱼细心地切分成几块,细心推至曹操面前。曹操用箸夹起一块,细细品尝许久,又夹给司马懿一块,才说:你觉得许昌如何?丞相府如何?司马懿咽下鱼,答道:许昌稳重,丞相府森严,臣心生敬畏。

曹操唔了一声,缓缓道:当初修丞相府,我看工人砌墙,在砖石里特意加些米浆、鸡蛋,这样墙就会牢靠些。有时候还会加些人发,虽然使人作呕,但也是心思奇绝。

曹操问:你知道墙里还加了什么吗?司马懿摇头。曹操便用刀拨开鱼,挑出一块带血的肉,甩到司马懿面前。


我让他们在墙里混血,猪羊之血,自然也有人血。我将自己的血混进墙内,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。听说这样的房室就会稳固些。

司马懿低声道:这是臣万万想不到的了。曹操并不看他,一边吃鱼,一边说话: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吧?辅佐我儿,自然也要有点觉悟。你是聪明人,想必知道该怎么做。

司马懿叩首。曹操挥挥手,让他离去。


出门时,司马懿不由得胆寒。走出丞相府时,想到墙里掺着的都是些人食与人血,就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墙壁。墙壁整洁干净,却是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异物的样子。或许是曹操故意恐吓他,或许不是,但无论如何,这地方的的确确是吃人的洞窟。司马懿回头望了望,便匆匆回家了。

曹丕在他身侧下榻,兴奋道:如今你终于愿意辅佐我,不愿再踟蹰了。司马懿和他胸腹相贴,听着他胸腔中有力的心跳声,想:这吃人的地方,又用吃人的东西生出这些新人来。不知道以后跟着他,他若当了魏王,和他父亲又有多少相似之处?便凝视他的眼睛,曹丕也不躲闪,司马懿倒觉得有些心潮难抑,匆匆咳了一声,转过身子。

曹丕轻声道:如果有一日我做了王,你做了臣,你我的名字写在竹简上,必定是光耀史册的一笔。司马懿听他偷偷在耳边呢喃这样的雄心,心中震颤,知道曹丕把他当作真正的友人与密臣,只紧紧握住他的手,不再多言。

他未做文学掾前,看着王城巍峨,只觉得如同城内住着一只恶虎,哪怕是夜里也紧盯着他,让他心中生厌。他自己并无名望,做人低调,看见曹操要把汉室名门的子弟都收入门下,心里暗暗畏惧。现在已成为了城中之人,自己的血也掺进了城墙之中,让它又长高了一寸。即便司马懿聪明过人,知道在城中做事,不苛求真心,也为曹丕这几句话所打动。但他不善诗文,不敢动情,只能闭上眼睛,细细想应如何助他,才能让他登上王位。

其中阴谋鬼蜮之事不一而足。司马懿只觉得时光飞快,在曹丕门下这几年,过得要比在家赋闲的时光快得多了。只是时间越久,他越是心有不安,似乎那些在曹丕当世子前的勇气,如今也消磨了很多。每每入宫,回头看百尺城墙,总是想:这一辈子算是活埋在这里了。他心中又一动,知道自己是情愿和曹丕一起埋在这里,乱世之中,似乎是为了成就自己而跟着他,又似乎不仅仅如此。


曹丕与他父亲有多相似?在揣测人心、行走朝堂上,曹丕和曹操自然像。但司马懿知道,这争夺权力的地方越像,能力越强,得不到曹操的喜爱。做世子前,曹丕为此苦恼良久。二人闲时谈到此事,曹丕转过身去,司马懿看见他略显单薄的身影,阴恻恻如老木,想:他父子三人都是性情中人。


是性情中人,喜怒哀乐就比寻常人多了几分。当了世子之后,曹丕和他父亲不同之处又大大增加了。司马懿眼见他雄心所在和情致所在,如东方和西方的两颗星,相隔万里,每次看他,心中不是和曹操相处时的澎湃,反而有种莫名的悲戚之感。

这时,司马懿的心跳动得更厉害了。好像那种悲戚是灵魂里隐约的一股香气,牵引着两人相伴。司马懿知道,那是活人的气息,这宫殿越深,气息就越淡了。


直到曹丕称魏王那晚,他二人在榻上相拥,肢体相缠,总觉得魏宫寒冷,只有靠得再紧些才能取暖。曹丕扭头喊道:再点几盏灯来!门外侍女应声,司马懿说:大王已点了太多,恐怕今晚是睡不着了。曹丕沉默良久,说:今晚本就睡不着。只是你在我身边,我就安心一点。

司马懿想,他宫阙高远,自己在他身边,隐隐就有了和大天地相分离的感觉。明明已经身在权力中心,但总觉得和一切都分离得更远。古人云:“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”。司马懿觉得自己如同在云上行走,虽然有云愿意托着他,可拨开云雾,只看见自己早早离了尘世。

正恍惚乱想之间,司马懿见曹丕已坐在桌前,摊开竹简,匆忙提笔。他赶紧端着灯上前坐在一侧,问:大王可是想起有要紧的事?

曹丕的手腕突然悬在半空,久久不落,任由墨点滴在竹简上。没有,没有,只是突然觉得该写点什么,不吐不快,写了又摧我心肝。算了,罢了,不写了。

司马懿就这样看着曹丕喃喃自语,言语之间,好像和那还是五官中郎将的年轻人一样,心中眷念着什么他看不清的东西。司马懿隐隐觉得,他做了君王,和别人做君王,是有极大的不同的。曹丕不会放弃他的一切,但越是不放,他心中的愁苦就越沉重。司马懿便会感到,他二人仍活生生地存在于这世上。


曹丕称帝,是件顺理成章之事。司马懿看他,他居然已经成为一种叫做“陛下”的人物,又想起曹操令他分鱼的故事。

治大国如烹小鲜。我今日也是烹鲜的一个小厨了。想到这里,司马懿的嘴里,竟突然感觉有些涎水分泌,似乎是回忆起当时鱼肉的味道。他下朝便带了几条鱼回家,张春华正在做饭,见他神色古怪,拎着鱼说:今晚吃鱼。她想这怕是陛下所赐,便烧了锅,烹了三条鱼供一家人吃。

司马懿举起箸,尝了两口,道:不对,不对。张春华疑惑道:怎么不对?这都是按往常的做法烹的。司马懿摇头道:多年前我曾在武帝那里吃到过一条鱼,却再也没尝过相似的味道。

他放下筷子,思考了片刻,立刻从池中捉一条鱼上来,去了肠胃、刮了鳞片便烹。

张春华喊:你这傻子,这鱼还没熟呢!

司马懿不理她,切开鱼肉,举箸尝了一块。他在嘴里咀嚼良久,才放下箸,道:就是这个味道。原来精要之处,是这鱼还在半生半熟之间吃下。当年的丞相,吃的便是这带血的鱼肉。


他胃中感到一阵恶心,直想呕吐,几次咳嗽却都没有吐出鱼肉。司马师扶着他,他喘息片刻,头脑眩晕:原来那时我就爱食生鱼了。只是我觉得味道鲜美,便没有察觉异样。曹操必知道我和他是同一类人……是了,他知道我和他相似。在爱吃活肉、爱上活人这件事上,我和他最最相似!

司马懿直想放声大哭,又想放声大笑。在深宫之中,想在腐肉堆里找到些活的东西,居然只能彼此相食,再让肉长回到自己身上,如此循环往复,互相生养。曹操如此,他和曹丕亦如此。这便是魏宫里最大的爱。

宫殿的城墙会越修越高,人们互相滋养着,就会越来越相似。对活物的眷恋自然会使人上瘾,司马懿明白了这个道理,也明白为何曹丕病情越重,自己便越爱他。病弱的皇帝的身躯,因为知道死亡接近,反而呕出了更多的心血,暴露出他纯真又感性的一面来。临死之时,曹丕越来越不似皇帝了。司马懿紧紧拥抱着他,闻到曹丕身上的味道越来越腐朽,这是死去的味道,还是老去的味道呢?

曹丕的脸上也出现了皱纹,这是活着的征兆。他将一卷卷公文递给司马懿,司马懿又一卷卷传下去,直到他将自己的诗文留给司马懿,司马懿才接过,打开,读给曹丕听。当读到“怅延伫兮仰视,星月随兮天回”之时,曹丕坐在龙椅上,居然落下了泪,恍惚道:仲达,我要死了,不知道什么时候,才能再和你相见?这宫殿幽深,你若念我,我就死后做了天上的星月,时时相照。

司马懿手中的竹简落下来。他的眼泪打在青色的竹片上,想:他这一走,就好像活活地掏出我的血肉,然后供还给这座城池。我剩下的时日,恐怕再没有生气了。

曹叡重病之时,司马懿环顾四周,有些人的面孔他已见了很多年,有些的面孔里满是敌意。当初共侍在曹丕身边的已经寥寥无几,司马懿看着曹叡微微翕动的眼睛,心中恍惚:

他死了。他也死了。曹丕、诸葛亮、曹叡、张春华,他们都死了。好像和曹丕当时胸腹相贴、在曹操面前跪拜,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。


曹操说:我在丞相府里添了自己的血。


司马懿想:这魏宫里,多少人的血填进去了?

曹叡抓住他的胳膊,说:仲达……仲达……他像一条出水的银鱼,面色苍白,快要喘不过气了。司马懿盯着曹叡——曹叡闭着眼,嘴唇嗫嚅着,却没能吐出几个字来。

司马懿低头,曹叡的双手仍旧白皙、修长,是年轻人的模样。他的手则已经衰老得凄惨,上面布满老茧与皱纹,还有战场上留下的伤痕。

曹叡的胸膛一起一伏,司马懿便想到,当时曹丕死时,形状也与这没有分别。他紧紧握住曹叡的手,曹叡道:仲达,仰仗你了。其余的,也无法多说,只是从他漂亮的眉眼里,渗出一行无力的泪。这条脱水的银鱼就这样跌在了床上,司马懿转身,众人看着他,眼中皆是惊惧之情。

此刻,司马懿心中净理解了曹操。他凝视曹叡已死的尸身,又瞥了瞥面前众臣,心中想:这宫里的活物都不见了。

他自装病以来,府上人烟稀少,有司马师、司马昭等人处理政务,自己只每日躺在榻上,时而想到曹操,时而想到曹丕,想到曹叡。活人都去哪里了呢?想必都是被自己所吃了罢!

司马师进来侍奉他吃饭。见司马懿正低声笑着,脸上的肌肉耸动,心中竟也觉得有些可怖。司马懿看了看,笑道:好,好!今天吃鱼,便是好兆头。

他竟直直坐起来,一改往日恹恹的模样,对司马师说:你给我准备一条鱼,不要太熟,生些最好。今日趁着精神大好,吃上一顿。

等到鱼端至面前,司马懿命司马师取刀来,他便将鱼干脆利索地切成几块,小口吞下。鱼肉鲜美,司马懿越吃越觉得有了气力,好像几十年来的烦闷都被清扫干净。他越吃越觉得不满足,吃完整条鱼,放下竹箸,竟心有不甘,心中一个声音喊道:再吃些!再吃些!给师儿吃些,给昭儿吃些,给大家都吃些。我已很久、很久没有再尝过活物的滋味了,很久没有从一个人身上获得活着的感觉了。


风尘不起,天气清凉;奏桓瑟,舞赵倡!哈哈,哈哈!曹丕的那些诗文,司马懿以为他一直不理解也记不得的诗文,都随着这一顿美餐脱口而出了。酌桂酒,脍鲤鲂,与佳人期为乐康。他嘴里念诵着这些诗句,好像品尝美味一般在舌尖打转。一瞬间,岁月的滋味又回到了嘴里,鱼肉的香气与腥气,诗文的流畅与晦涩,都融化在喉头了。


此刻,司马懿只觉得:饿,极饿。他抓着被子,缓缓下床,司马师托着衣服,司马昭服侍他穿上。

这泪与血的滋味,如同最阴与最阳,哺育许昌与洛阳成一片混沌,皆在司马懿口中了。他便感到食欲大增,好像有一只猛虎住在体内,需要吃食喂饱他,才算餍足。不仅是鱼,不仅是魏宫,还需要更多,要将这鱼活生生捏在手心里才好。肚子里天下之大欲,要怎样一群利落的庖人,才能满足口腹之欲呢?

司马懿想:一切都要从曹操给他递过那块鱼开始,一切都要从曹操让他尝到了活物的滋味时讲起。这魏宫被他的血肉浇灌了这么些年,究竟是什么味道,他一定要亲自去尝一尝这大宴,才能真正明白。司马师扶他出门,死士跪在父子三人的面前。魏宫城墙中的血腥味,他今日是真切地闻到了。

End​​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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